来源:八角楼里一盏灯
(注:马斯克亲自转发了该报道)
“Fxxk you! Fxxk you! Fxxk you! ”
上个月,在白宫西翼的走廊里,财政部长贝森特冲着马斯克大吼:去你妈的!声音之大,连川普都听得一清二楚——而且毫无疑问能听懂。
这场争执的焦点,是谁有权决定下一任国税局局长——本质上,也是在争谁能主导这场无视官僚体系的改革运动。马斯克没有经过财政部长的批准,就擅自推了他心仪的人选上位,而贝森特显然完全不能接受这种做法。
这场争吵最初是在椭圆办公室外爆发的,之后一路延伸,经过罗斯福厅,走向白宫幕僚长的办公室,最后拐进国家安全顾问一带的办公室群。马斯克当面指责贝森特以前经营过两个失败的对冲基金。“我听不见你说话,”他挑衅地贴近对方说道,“大点声啊?”
马斯克来到华盛顿时,带着Cybertruck和电锯般的气势,誓言要摧毁官僚体系,解雇那些无所事事的联邦雇员,并夸口说能为纳税人省下2万亿美元。他身穿Tech Support风格的T恤,一副“颠覆者”的形象,承诺要重塑政府运作方式,还要铲除“觉醒心智病毒”,而这一切都是以新设立的“政府效能部”(DOGE)为平台。几周来,他和他那群兴高采烈的DOGE兄弟们横冲直撞,穿梭于各个政府机构,吓倒一群官员,要求查阅敏感数据,甚至在员工办公桌上留下吃过的零食包装。
但随着马斯克在华府的“任期”接近尾声,他在川普政府高层中已变得愈发孤立。他没能建立必要的政治盟友关系,反倒惹恼了许多原本是他服务对象的各部门首长。他的团队最终连个十亿级别的节支成果都拿不出来,更别说万亿了。一系列诉讼阻碍了他的其他改革项目,各部会也纷纷否决了他提出的削减预算计划,理由是会影响关键服务。而与此同时,马斯克的个人财富缩水,他旗下公司股价暴跌,他本人也成了官场茶余饭后的笑料与八卦对象。
马斯克以桀骜不驯的姿态闯入华盛顿,如今四个月过去,他实际上已经准备抽身而退,把注意力重新转回自己那些老本行上——Tesla、SpaceX、X,以及其他一众公司。在上个月一次与华尔街分析师的电话会议上,马斯克表示,他打算每周花“一到两天”处理DOGE的事务,跟他管理其它公司时的模式差不多。到了下一周,他又向媒体暗示,可能还要进一步“瘦身”政府业务,说自己预计“隔周”才会来一趟华盛顿。就在昨天,他通过视讯出席卡达经济论坛时更坦言,他现在看不到再为政治花钱的理由了,不过“将来也许会变”。他说:“我觉得我已经做得够多了。”
马斯克和川普依然关系密切,据顾问和盟友透露,川普对这位亿万富豪金主依旧颇有好感,但马斯克决定将注意力转向别处,这让不少联邦高层松了一口气——他们正忙着撤销他留下的各类预算削减,也有一些人是在用自己的方式推行“DOGE风格”的改革。许多内阁首长本来就对被马斯克当成下属对待十分不爽,更别提他还口出狂言说要把他们的“地盘”丢进“碎木机”。结果,他推动的许多措施根本没人理会,比如他在2月下令要求所有联邦雇员每周发一封项目总结邮件给上司,列出自己的三条工作成果。
“一周不发三条总结就要被炒鱿鱼?谁他妈真能因为这个被炒了?”一位不愿具名的川普顾问私下吐槽,“我觉得现在所有人都想赶紧翻过这一页。”
马斯克和贝森特的那场骂战,很快就在圈内传开了——不仅成了茶余饭后的八卦话题,也成了检验MAGA圈站队倾向的某种“墨迹测验”。一些政府成员亲耳听到了全过程,更多人则是通过转述、甚至是道听途说了解的。
“一个温和的亿万富翁对抗一个‘巨婴’!”、“马斯克用橄榄球式冲撞顶了上去!”、“根本没动手!”、“全场都是鬼哭狼嚎!”、“马斯《鑫亿国际彩票》克早该被逮起来!”、“马斯克根本没错!”、“根本没啥大不了的!”
但吵架结束之后,马斯克提名的国税局局长在上任三天内就被换掉,换成了贝森特那边更有经验的候选人。贝森特赢了。这场权力斗争,成了马斯克在政府中难以凝聚支持的象征。
本报道根据对白宫幕僚、外部盟友与密友共14位人士的访谈整理而成,他们均要求匿名以便谈论内部私下对话。白宫和财政部拒绝就争执细节发表评论,马斯克的代表也未回应置评请求。
在和贝森特爆发争吵几周后,马斯克召集媒体记者,在罗斯福厅为自己辩护。他坦承,自己最新设定的目标——为纳税人节省1万亿美元(已从最初的2万亿大幅下修),“实在是非常、非常困难”。
“我们已经尽最大努力在推动进展——但政府体系的惯性实在太大了,”他对媒体说,“所以,这事儿并不轻松。这种做法……很容易树敌,却很难交朋友。”
马斯克所面临的核心困境在于:他并不熟悉如何改革一个他无法完全掌控的庞大组织。联邦政府可不是他旗下那些公司。他没有花时间去理解政府运作中的复杂性、习惯和制度僵化等种种微妙之处,反而要求自己的团队动作要快——哪怕以后回头修正也比谨慎行事来得好。(一位政府官员透露,马斯克的逻辑是:如果砍人砍得不够多,以至于没到需要“回聘”几位的程度,那就说明你根本没砍够。)
在试图解决政府支出和数字基础设施问题时,马斯克却常常反而制造出更多新问题,让川普、总统核心幕僚、甚至国会盟友都头疼不已。
“他带着一套‘政府外’的剧本来了,而结果嘛,可以说是好坏参半,”阿庇安(Appian)公司的CEO卡尔金斯(Matt Calkins)告诉我们。这家公司总部位于弗吉尼亚,专注于自动化业务流程,已经和联邦政府合作了二十多年。“他带着硅谷式的理想主义和那一套模式冲进来,确实发生了一些有趣的事情。但‘快速行动、大胆试错’的那一套在华盛顿能行得通吗?说实话,并不太行。”
卡尔金斯表示,他本人其实非常支持马斯克设定的目标——提高政府效能、实现现代化、善用科技改善民众生活——但他也坦言,华盛顿永远不会像硅谷那样运作。这里对“颠覆性改革”的承受力更低。虽然人们可能喜欢用手机叫车、点外卖,但这些科技创新远不如公立教育或医疗补助计划那样不可或缺。“科技公司提供的是额外享受,而政府是社会的根基,”卡尔金斯说,“前者是锦上添花(bonus),后者是基本底线(baseline)。”
马斯克的团队声称,他们通过削减拨款、合约、租赁和其他支出,找出了1700亿美元的节省空间,但这些数字经常因为错误或项目被恢复而被下修。联邦雇员总数大约为450万人(包含军人),原本计划削减数万人,但其中许多裁员案已因法院裁定而暂停。白宫幕僚私下承认,马斯克所谓揭露的一项“高调欺诈”——一些社保数据库中出现“寿命不合理”的个人——其实只是数据问题,并不代表真有欺诈行为;政府早在他指出之前就已经停止向这些人付款。(不过川普还是在三月的国会首次正式演讲中重复了这个说法,而马斯克更在上罗根(Joe Rogan)的节目时称社保制度是“史上最大的庞氏骗局”,让政府陷入一场小型政治风波——毕竟川普曾公开承诺不会动社保)
最关键的是,川普早已明确表示,马斯克不能像管理自己公司那样随意改造联邦政府。在马斯克曾举着电锯上台大谈政府改革计划几周后,川普在社交媒体上公开泼冷水:“我们更倾向使用‘手术刀’,而不是‘砍柴刀’。”
而马斯克的法律圈对手则开始将他的退出视作他“大政府改造梦”失败的象征。他们指出,民调显示马斯克的公众支持率自年初以来明显下降;此外,当他跑去威斯康星州替一名共和党支持的州最高法院候选人站台,那名候选人却大败十几个百分点,进一步引发一波反弹声浪。
“我们把他赶出城了,”美国政府雇员工会(AFGE)的总法律顾问桑赫维(Rushab Sanghvi)告诉我们。“如果他当初躲在幕后偷偷搞事,谁知道情况会糟到什么程度?但问题是——没人喜欢那家伙。”
在四月底的一次内阁会议上——也可能是马斯克最后一次出席——这位Tesla和SpaceX的掌门人以一场自嘲收场,戴着两顶帽子出现在众人面前:一顶红色的“美洲湾”(Gulf of America)帽子,叠在他标志性的黑色DOGE帽子上。他开玩笑说自己身兼多职,“就像大家说的,我戴很多顶帽子。你们看,我的帽子上还有一顶帽子。”这番话倒是引来了一阵真心的笑声。
而实际上,这场反马斯克的“起义”——从后来的角度看,是他逐步谢幕的开始——正是在一个月前,也是在同一个房间里悄然拉开序幕。当时临时召开的会议上,那些尚未被正式确认上任的内阁部长们,已经开始向川普和白宫幕僚长怀尔斯(Susie Wiles)等人表达对马斯克干预过多的不满。与此同时,马斯克则在抱怨联邦政府的用人进度太慢,效率太低。
但事实上,以联邦新政府的标准来看,川普团队这次的组阁速度已经算是快得惊人了。正如一位白宫顾问对我们解释的那样:“但你要是马斯克,一个以炒人为业的人,那你看招聘这件事的角度当然就完全不一样了。”
厌倦了听来听去都是互相埋怨,川普终于发话:“全都叫进来,咱们当面摊牌”。第二天,内阁成员们果真全部到场。那场会议的细节——包括马斯克和国务卿鲁比奥、退伍军人事务部长科林斯、交通部长达菲的激烈交锋——几乎立刻就泄露给了媒体。
会议中,马斯克批评鲁比奥没有大幅裁员,而鲁比奥也毫不客气地反击,特别是因为他早就对马斯克几乎解散了美国国际开发署(USAID)——一个隶属他管理范围的机构——感到愤怒。(“那是川普对鲁比奥印象改观的一个转折点,”一位川普盟友透露,“那时川普才发现鲁比奥居然还有点骨气。”)
不少人告诉我们,马斯克虽然知道这次会面是场“埋伏”,但他没料到火力会这么猛。会议上,在一阵对DOGE项目的抱怨和集体发难后,马斯克试图为自己辩护。他说问题不是裁员或精简政府,而是他无法快速找到“更好的人”来补位。(在DOGE项目初期,马斯克曾因无法立刻雇佣自己的工程师而大为光火,这些人不仅得接受MAGA忠诚度筛查,还因为不是美国公民无法被录用,例如他曾想聘请一位持绿卡、土耳其裔的风投家,但受限于联邦雇佣法。)
白宫总统人事办公室主任戈尔为招聘进度辩护,因为这是他的职责范围。据多位顾问透露,戈尔和马斯克之间早就关系紧张,一位顾问甚至说两人“几乎天天互呛”。会议后不久,马斯克曾私下向川普抱怨:“拜托你告诉我,以后我再也不用跟那个人打交道。”这位顾问回忆说。
不过如今,随着DOGE团队人手基本就位,马斯克和戈尔之间也渐渐没什么交集了。也有其他消息人士表示,两人后来已经言归于好,现在相处得还不错。
但这次冲突再次凸显了马斯克与政府体系之间的格格不入,而戈尔的办公室,恰恰就是专门守住这些体制规范的。“马斯克对体制本身根本没有什么敬意,”一位川普顾问说,“这套体制确实不完美,但它毕竟是我们的体制。”
马斯克对川普政府初期几个月的影响,毋庸置疑。他经常在自己拥有的社群平台X上放大白宫的政策宣传——有时候也会无意中拆台。他还把公众注意力引向了一个选民普遍支持、至少在理论上认同的议题:清除华府的浪费、欺诈和滥用,提升政府效率与科技灵活性。他确实裁撤了大量联邦员工,但正如一位顾问所说,这种“杂乱无章”的方式带来了参差不齐的结果。一些原本技术娴熟、经验丰富的公务员——也正是川普和马斯克口中“应该留下的人”——干脆跳槽到私营企业或提早退休;混乱的局面甚至让部分被解雇的人又被重新聘用。
在联邦航空总署(FAA),马斯克的干预和裁员带来了严重混乱,尤其是对原本就人手紧张的空管人员来说更是雪上加霜。此外,马斯克还成了川普政府决定关闭国际开发署(USAID)的代言人——这一举动被微软创办人比尔盖茨批评为“世界首富杀死了世界上最穷的孩子们”。(马斯克曾一度被赋予“联合总统”的尴尬称号,看起来注定会和真正的总统来一场激烈碰撞。但事实是,他在政府中撑得比很多人预料的久,至少以川普政府的标准来看,他的离场方式还算体面。)
前美国总务署技术专家、现任哈佛甘迺迪学院“数字政府”讲师罗伊(Ayushi Roy)告诉我们,马斯克的确实现了某些目标:精简联邦人力,以及给留下来的人留下心理阴影。但她认为,他基本没做出任何实质性的改革,也没让政府变得更有效率。
“我还在等他们真正交出点成果。到目前为止,他们只是把东西砍掉而已,根本没增加任何价值,”她说。“如果我们只是拿着砍刀乱砍,而不是改善、甚至替代现有机制,那所谓的‘提升效率’,在我看来就根本不是目标。”
阿庇安执行长卡尔金斯则提醒大家不要低估马斯克的成果。他说,在政府这种“高度结构化”的体系里,马斯克能“砍出几个大口子”已经相当不容易了。
在卡尔金斯看来,如果马斯克能再多一些时间——比如一年半左右——他或许能取得更好成果。他同意政府确实还需要精简,但认为马斯克的方法太过粗糙。
“回头看,”卡尔金斯总结道,“他砍得远远不够,但我们可能也根本不需要电锯,我们需要的是凿子。”
马斯克始终难以适应自己公司之外的“现实生活”——在那里,他的一切想法几乎都是圣旨,很少需要真正建立共识。一位川普阵营的外部顾问告诉我们:“他严重高估了自己可以完全自由行动的能力。他在很多机构里的做法都有失误,本来这也没什么,因为大家都知道‘快速行动、勇于破坏’这种方式不可能事事都顺利。但问题是,他不但搞砸了,还没有得到那些机构的基本认同——你点火的地方连个点头的人都没有。”
马斯克还因为一些涉及个人财富利益的政策问题,与川普团队中的其他顾问发生冲突。比如他强烈反对政府大规模加征关税的做法——有一次甚至主张美欧之间“实行零关税政策”——并公开抨击川普的首席贸易顾问纳瓦罗,称他“蠢得跟一袋砖头一样”。
《纽约时报》曾在三月下旬披露,马斯克当时正准备接受五角大楼的一场秘密简报。报道一出,舆论哗然。川普随后在社群平台上发文否认,称马斯克访问五角大楼时“不会收到任何与CN有关的简报”。但这一事件仍引发大量质疑,许多人担心马斯克身上的众多潜在利益冲突,尤其是在他拥有多家涉足军工与国际市场的企业背景下。
“你当时能感觉到,一切都变了,狂热退烧了。”长期支持川普、同时也是马斯克死对头的班农在谈到五角大楼风波时发来短信这么说。在他看来,政府官员选择把消息泄露给《纽约时报》,而不是直接找马斯克对质,或者向总统反映问题——这正说明了一个令人不安的现象:马斯克权力过大,已经让人不敢正面交锋。
现在,川普政府内部开始有人思考:一旦马斯克真的转向别的事,DOGE将何去何从?目前已有部分DOGE团队成员正式转入政府系统,担任具体职务。比如,一名马斯克核心幕僚现在成了内政部负责政策、管理和预算的助理部长;另一位原本对接能源部的DOGE成员,现在则成了能源部的幕僚长。一位政府官员告诉我们,马斯克当初大张旗鼓、乱中有序的裁员行动,如今确实在各部门“开花结果”,只是执行方式比当初有条理得多。
马斯克原本的“特别政府雇员”身份就意味着他最多在政府工作130天。有段时间,白宫内部还曾传出想法,打算“重新定义工作日”,用技术手段帮他延长任期。但如今,连马斯克本人都不再鼓动这些传闻了。白宫发言人莱维特透过电邮回应我们:“DOGE的使命——削减浪费、欺诈与滥用——肯定会持续下去。那些已进驻各机构的DOGE成员将继续与川普总统的内阁合作,提升政府效能。”
在本月稍早的一次媒体见面会上,马斯克对记者暗示,DOGE已经可以自我运转,不必依赖他本人。“DOGE是一种生活方式,”他说,“就像佛教一样。”但当被追问,DOGE究竟怎么在他离开后继续运作时,他只是神秘一笑:“佛教需要佛陀吗?”
责任编辑:杨赐